联中 看我不揍死你
文/景梅寒
全文共4676字
1982年,我小学毕业,在我们村的联中读了两年初中。
联中这个词现在比较陌生了,联中全称是联合中学,它是中国九十年代之前存在乡村的一种教学形式,一般每个年级就一个班。
八十年代之前,农村家里普遍孩子多,兄弟姊妹三四个属于少的,五六个的也不稀奇,我小时候,姑侄同岁,甥比舅大的现象正常。
那时乡镇上(彼时称公社)就一所中学,根本不可能满足全乡镇的孩子上初中,于是就几个村联合办一所中学,解决附近几个村孩子上初中的问题。
当然教学质量肯定不如镇中,老师全是民办教师,联中毕业的孩子考上高中的最多三五个,全军覆没一个考不上也正常,可见教学质量之差。
我小学四年级之前成绩一直很好,但到了五年级成绩有所下滑。
到了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担心考不上镇中,所以我就报了我们村的联中。
结果成绩出来,我竟然考了全联中第一名,这个成绩考镇中是妥妥的,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在我们村联中上了两年,有四个老师教过我。
上初一时,我们就三个老师,一个叫韩明德,是我们本村的。
韩老师还兼着我们村小学和联中的校长,不过那时农村学校都是民办老师,小学基本就是一个班级一个老师,没有后勤人员,所以他这个校长在我印象里对学校里的管理就是上下课时到教室前边槐树下打铃。
他手腕上戴着一块我们市手表厂生产的三四十块钱的手表,有事没事就扬起胳膊看时间。
七八十年代有块手表是了不起的,尤其在农村,因此韩老师在我们学校老师里显得与众不同。
韩老师是“领导”,教学能力一般,他教我们地理、政治、生物等“副科”。
还有一个我们本村的苏一林老师,教我们语文和历史,我始终认为苏老师在民办教师中教学能力还是可以的,尤其对文言文的讲解。
我自幼语文成绩很好,所以很愿意上苏老师的课。
有半个学期不知为什么,苏老师没有给我们上课,由韩老师代课,听得我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教我们数学、物理等“理科”的老师姓国,是我们西边国庄的,他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因为他也教过我哥,所以上课提问他总是把我叫成我哥的名字,我给他纠正过几次,他总是笑着说,哦,对,你叫小山,你哥叫小岭,但下一回还是把我喊成小岭,时间长了,我也就顺其自然了。
我们上初一时没有开英语课,因为学校里没有英语老师,直到初二下学期,我们北边村庄一个孩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学校里把他找来给我们当英语老师。
这个老师姓牛,叫什么名字也忘记了,高中刚毕业,十八九岁,因为年轻,我们私下里都不喊他老师,而是称他为小牛(轻声读,带儿化音,有戏谑的成分)。
从我介绍的几个任课老师就能看出我们联中的师资力量如何,那时联中不光师资力量薄弱,基础设施更是“惨不忍睹”。
我们的教室都是平房,门窗都是木制的,并且上边没有镶嵌玻璃。
夏天还倒好,前后通透的“自然空调”,挺凉快,但是别下雨,只要到了雨季一下雨,教室里就漏雨,真是应了那句话“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外边不下,屋里滴答”。
上初一的那个秋天,连续四十多天阴天下雨,我们竟然放了三十多天的假。
到冬天就更惨了,屋里没有任何取暖措施,我们只好把塑料布钉到门窗上,关键是塑料布也是我们学生从家里带来的,学校里连买塑料布的钱都没有。
北风呼啸,塑料布被吹得哗啦啦地响,刺骨的寒风从塑料布的缝隙里吹进来,冻得学生们瑟瑟发抖。
我在联中上了两年,从来没上过晚自习,因为教室里没有照明设施,其实那时我们家庭都通电了,可能是学校里穷,没有通电,即使冬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因为天亮得晚,我们也要提着煤油灯去上学。
我们的课桌是木制的,学校里提供,但凳子却要学生自己带。
我上小学的时候,课桌还是水泥板的,很矮,坐马扎或小凳子,当然凳子也是学生自己带。
我记得我小学一个同学每天放学都要把凳子带回家,因为他家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如果他不把凳子带回去,他就要站着吃饭。
现在回头想想那段岁月,真是感叹当时国家的贫穷啊。
我在联中两年学习成绩还可以,因为戴着第一名的光环入学,所以还担任班长。
因为担任班长,我很强势,手底下有和我光屁股长大的大海、大军、二恩子等几个“狗腿子”(同学们封的),所以同学们大多数都怕我,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有一个同学却不“尿”我。
这个同学叫胡建军,并且不是我们村的,他们村离我们村有七八里路。
说起来胡建军和我们家还颇有渊源,他爷爷是我曾祖母的远房侄子,他爷爷解放前是我们家的长工,叫“二扳撅”,二三十年代我们县著名的土匪头子(详见我的文章《家族往事》)。
按说胡建军不应该来我们村联中上学,联中的辐射范围就周边三四里路的村子,但他们家孩子多,很困难。
他姑姑嫁到我们村里,他因此来上学,并且他姑是找我父亲给他办的入学手续(我父亲从五十年代就干大队会计,威望很高,在我们村很有话语权)。
他姑领着他上我家找我爹的时候,我也正好在场,我爹专门给我说,咱们是老亲戚了,你们俩好好在一块玩。
一开始我对胡建军很好,带着他一起玩,但是我很快发现,他对我很冷淡,甚至充满敌意。
跟我在一起玩了几天后,就不和我玩了,我有时喊他,他待答不理的。
胡建军弹弓玩得挺好,他书包里整天装着弹弓,夏天的时候还把弹弓斜挂在只穿背心的上身,像电影里的武工队的盒子炮似的,挺威风。
胡建军打弹弓三四下就能打下一个麻雀,而我基本是十弹九空,我找他叫他教我,他竟然不理我的茬。
我对他心生怨恨,决定教训教训他。
有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和我手底下的几个“狗腿子”截住胡建军,对他拳打脚踢,把他打倒在地。
我用手按住他的脖子,问他服不服,他的嘴贴近地面,含糊不清地说,我凭什么服你个王八蛋。
他的眼里透出冷冷的倔强的寒意,我竟然有些发怵。
然后他猛一发力,突然从地下跃起来,拾起一块砖头拍在站在他前方的二恩子肩上,二恩子转身就跑,他又转身向我拍来。
小孩子打架哪有这么狠的,吓得我们四个人作鸟兽散。
晚上我爹不知怎么知道我们打架的事,他问我战况如何(我爹对于我和小孩打架从来不管,有时我打输了,我爹还说我没出息)?我说了详细情况,还认为我爹会骂我,没想到我爹说,不愧是土匪头子的孙子,血管里淌着土匪的血液,是个狼崽子,你以后少惹他,不跟他玩就是。
我有些纳闷,我们家是大家族,我爹是村领导,很强势的一个人,还会怕一个外乡人,并且是个孩子。
我说他爷爷在咱们家干了这么多年,我听您说我老爷爷对他们家有大恩,咱还怕他?我爹说,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大恩即大仇,我们家认为是恩,人家怎么想的很难说。
我听我爹的话,以后和胡建军井水不犯河水,好在打架不久胡建军就转学走了。
那时学生荣誉就三好学生这一项。
三好学生的参考项主要就是成绩,并且要全体学生投票,当场唱票,票数多者获胜,在联中两年我差不多都是全票当选。
有个小插曲我提一下,在初二上学期的时候,苏一林老师的外甥闺女插到我们班里上学。
这个女孩我现在还有点印象,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穿着打扮不像我们农村孩子,很时髦,不大和我们接触。
她虽然打扮出众,但学习成绩却很一般,问题就出在这里。
到了快放寒假评比三好学生投票的时候,她得的票不高(高了才怪,学习不好,又不和同学们玩)。
但是放假那天发奖状的时候,竟然有她,我记得当韩老师最后一个念到她的名字时,学生们都窃窃私语,感到不理解。
我虽然惊讶,但也无所谓,因为影响不到我,老师第一个念的就是我的名字。
大多数同学虽然感到不公平,可也无奈和无所谓,因为不牵扯个人利益。
但有一个学生却受不了了,因为我们评比五个三好学生,得票第五的那个学生满心希望放假拿个奖状回家炫耀炫耀,结果却空欢喜一场。
得票第五的学生是个女生,不是我们村的,很老实的一个女孩,慑于老师的权威,没敢在课堂上提出来。
发完奖状我们就放假了,我和几个男生说说笑笑地回家,那个女生还有他们村的几个学生撵上我,向我哭诉不公,希望我以班长的身份向学校里反映反映。
那个女生一哭,周围的学生也群情激愤,情绪激动,尤其他们村的学生,说某某学习那么差,凭什么给她奖状,不就仗着是苏老师的亲戚吗?应该向校长兼班主任韩老师反映。
我脑子一热当即答应去找韩老师,可那时天快黑了,老师回家了,第二天因为放假老师也不会来学校了。
于是我说让那女生明天上我家来找我,我和她一起去韩老师家。
晚上回到家,我意犹未尽,在饭桌上说起这个事,还洋洋得意,觉着自己是在“伸张正义”。
我爹听明白怎么回事后,“啪”地抽了我一筷子,骂我道:“你是不是欠揍啊,一林的外甥闺女不就是小萍的孩子吗,她还得喊我舅呢(我们家和苏一林老师家没任何血缘关系,也不是一个姓,我爹论的是庄乡关系),再说一林还是你姐你哥的老师,你现在还跟着他上学,那个女孩是外村的,你是不是里外不分啊,你要敢管这事,看我不揍死你。
”
我爹这一说,我心中那点“正义感”吓得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我很惴惴,担心那个女孩来找我。
我牛已经吹下了,她要是来了,我再不去韩老师家,叫她怎么看得起我。
但是我爹既然那么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的。
结果第二天那女生却没有来,我虽然如释重负,但也有些失落。
到了寒假结束我们开学,我又装好人式问那女孩,你怎么那天没来找我啊?我在家等了你一天。
那女孩说,我爹不让我来,说不就是一张奖状吗?和老师的亲戚争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娘还说学校里不给你发奖状,咱们家承认你是三好学生,并且过年还因此给我做了一件新褂子,就是我穿的这件,你看漂亮不?她说完,脸还微微一红。
不知为什么,那女孩以后有事没事就找我搭讪,还经常盯着我看,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其后她还从家里给我带过好吃的,跟着我们一群小伙伴赶过庙会。
那时我十三四岁了,模模糊糊也懂点什么了,还很享受这种感觉,好在我半年后就转学走了,倒没发生什么故事。
“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几年后我又和这女孩当了同学。
1989年下半年我在县一中上高三的时候,这女孩到我们班里复读。
我从我们村联中跟着我姐转到李屯乡中学又读了三年初中,直到1987年才考上县一中。
那女孩1985年在我们村联中初中毕业也没考上高中,到我们镇中复读一年后考上我们县二中,1989年她参加高考落榜到县一中我们班复读,阴差阳错又和我成了高中同学。
当她到我们班我见到她时,想到四五年前的事情,有点尴尬,因为那时我已有了女友李爽。
我和李爽从高一就是同班同学,那时我们俩的恋情在我们班里已基本公开化,连我们班主任老师都知道。
李爽很强势,要是叫她看出什么端倪,知道我有过一段懵懂青葱岁月,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收拾我。
没想到那女孩虽然很大方地承认我们是初中同学,也向我借过学习资料和请我在生活上帮过她的小忙,但从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我,比普通同学还普通,看样子人家早就忘了当初那点感觉,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那女孩和我都是1990年参加的高考,我考上一个行业性的中专学校,毕业后就留到了外地,没有回老家,她则考上我们市师专,毕业后到我们镇中当老师,高中毕业后我们再没联系过。
1984年7月份,我大姐市师专毕业分配到我们县李屯乡中学当老师,我就随我姐去李屯上初中,离开了我们村联中。
顺便说一句,1985年我们村联中毕业的学生没有一个考上高中,大多数同学就回家务农了。
九十年代初,乡镇中学扩建扩招,所有联中民办老师调到镇中,后来按国家政策也都转正成为编制内工作人员,算是国家对他们辛勤付出的一种承认,乡村联合中学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也就彻底消失了。
——END——
#乡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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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景梅寒(笔名),山东人,标准的70后,农家寒门学子,愿意写点东西,多篇文章曾在省级刊物和行业报纸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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