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 读者会下意识认为
《红楼梦》中秦钟这个人物的悲剧,似乎可以被概括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人生的转折点发生在第七回“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秦钟因此和贾宝玉相识,并进入贾家学堂读书,从此混迹于宁荣两府之间,沾染上了各种恶习,言语轻浮、调戏尼姑、交结娈友,对于一个学生而言,真可谓是无所不至。
秦钟、香怜暗中相交
最终,姐姐秦可卿去世,父亲秦业得知他和尼姑智能有染,原本望子成龙的老父亲硬是被活活气死,秦钟原本身体怯弱,又对父亲之死愧疚不已,竟也萧然长逝,好好的一个秦家,竟就此绝户。
在探究秦钟个人悲剧时,很容易犯一个认知性的错误,那就是把秦钟的堕落,完全归结于宁荣两府灯红酒绿对他的影响。
诚然,这种外界刺激固然是造成秦钟走向颓废的关键因素,但秦钟的主观性情方面存在有待商榷的怀疑成分,简而言之就是:曹雪芹在刻画秦钟这个人物时,设置此形象的内在规定性,从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后来的迷失。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秦钟最初出场是在第七回,他一个小小营缮郎的儿子,一亮相便得以和王熙凤、贾宝玉两位重量级人物相见,秦钟此时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一个儒雅公子的形象:
贾蓉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
——第七回
秦钟的外表以及行为举止,符合读者对贵族公子的脸谱化认知,仅通过这一段描写,读者很容易误以为秦钟是个儒雅老实、单纯天真的官家公子。
宝玉、秦钟商议攻读
正因为一开始留下这样的印象,到了后来秦钟和尼姑智能厮混,甚至在姐姐秦可卿的丧礼上也不老实,竟偷偷进入茶房和智能偷试:秦钟变了,他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的儒雅公子了。
由这种想法继续延伸,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贾府内部风气混乱,尤其是宁国府那边纲常伦理有失,主仆狎昵,除了门口两只石狮子干净,连里面的猫狗恐怕都不干净,秦钟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又是少年岁数,难免随波逐流,沉浸其中,这才酿成后来的人生悲剧。
其实不然,秦钟的内在改变并非一蹴而就,他在刚出场时,身上就已经体现出精明伶俐,善用心计的一面。
比如贾宝玉、秦钟初见面,商议进学堂读书之事时,秦钟的表现就透露出这些特点:
秦钟笑道:【甲戌眉批:真是可儿之弟。
】“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
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
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甲戌眉批:真是可卿之弟。
】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
”——第七回
甲戌本此段两句批语,都是在评价秦钟。
秦钟拜见贾母
当贾宝玉提出让秦钟去自家学堂读书时,秦钟的反应是“笑道”,甲戌眉批评价:真是可儿之弟。
可儿指的便是秦可卿,批书人显然在夸赞秦钟为人机敏,面对贾宝玉这样的国公府公子,却以“笑”字作为应对之态,可见体态自然,不露怯色,不愧是秦可卿之弟。
同样,秦钟早想进入贾家学堂读书,眼下有了贾宝玉这个资源,自然想尽快促成,于是劝说宝玉“何不速速的作成”,甲戌本再批一句:真是可卿之弟。
用今天的话来说,秦钟这孩子会来事,遇到时机果断出手。
如果他真的表里如一,是上述那般“怯怯羞羞”的状态,很难张口说出这种利己的话,可见最初的羞涩状态,不过是初见凤姐、宝玉这些国公府大人物时的紧张状态,而不是常态。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还有一例,第九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金荣抓住了秦钟、香怜暗下结交,口出污言秽语,结果闹出“互殴风波”,最终金荣在贾宝玉的权势,以及贾瑞、李贵等人的劝诫下,向秦钟跪下赔礼道歉。
其中众人争论过程中,秦钟也曾发过一言:
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
”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
”——第九回
秦钟这话听着没有太大的毛病,可细窥这话的心理机制,就会发现一些疑点。
宝玉撞破秦钟、智能秘事
秦钟这话是基于一定的底气才能说出来的,如果把研究对象换成金荣和他的母亲,情况立刻就变了。
第十回,当金荣母亲将此事告诉了小姑子,这位璜大奶奶当即要去宁国府找秦可卿理论,金荣母亲胡氏的反应是这样的:
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
【蒙侧批:胡氏可谓善哉!】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
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
”——第十回
金荣母亲的反应,与秦钟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卿丧事,秦钟追赶宝玉车驾
秦钟自称“有金荣在,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他丝毫没有胡氏的担心,也不害怕会因此离开贾家学堂,因为他有靠山——学堂内,有贾宝玉替他撑腰,学堂外,又有姐姐秦可卿和宁国府作他的后盾,甚至贾母也对他疼爱异常。
一如宝玉。
秦钟早已在心里权衡过得失,若他当真是最初“女儿之态”的怯懦形象,必然患得患失,最先考虑如此闹来,是否能在学堂待得长久,亦如胡氏上述所忧,所以秦钟、金荣在发生冲突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谁会跪下来道歉,谁又会站着接受这份道歉。
宝玉、秦钟玩纺车
因此,秦钟最初出场时的形象,容易出现“表里不一”的阅读体验,而细究其过程,秦钟的怯怯羞羞,女儿之态,乃是一时形象,他终究是可卿之弟,骨子里是有精明伶俐存于其中的,他后来走向颓丧之路,沉溺声色享乐,使得秦家绝户,并非是天真公子骤然巨变,他的性格底色注定了他一旦遇到宁荣两府的享受环境,就会出现类似的性情发酵,一切都是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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